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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新火新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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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新火新茶

“我認得他,我見過他,我知道……”

白衣人聞言一楞,停下來攜著蘊月的手,細細的看著蘊月,眼中變幻了三千大千,最後答道:“認得就好!”

四個字,是隔江千萬裏,數盡南歸雲燕不見卿;是看咫尺月影,傾去心血滿池撈不著。

蘊月並不知道白衣人為什麽會這樣說,他跟著白衣人走,心裏湧起一股暖流,恰似當日他爹爹教他執筆寫字時掌心裏的溫厚。

不覺間,夏陽耀眼,山間一處竹樓躍入眼簾。

江先生回頭笑道:“我於此處落腳,裏面的主人是我的小友,覆姓慕容,小相公不妨一坐。”

蘊月點頭,跟著進去。

竹樓淩空而起,頗帶有些南方原著民幹欄的意思,樓前悉數垂著竹簾。待拾階而上,發現竹簾後並非屋宇,卻是極寬大又三面通透的亭子,過了這處裏面才是正廳。那樣子倒有點兒像原先那前廊,只是又寬大了許多倍。

亭左側簾外是江山蒼莽,有俯仰問天、氣吞萬裏的氣勢。右側依山勢而立,像是巖鷹的利爪牢牢抓住了懸崖。竹簾內置了矮幾,上面一只汝窯素瓶,裏面插了迎風而顫的一捧粉荷,稍近處擺了茶罐,一只定窯黑海碗,旁一只小爐正咕咕煮水,幾旁幾張竹簟席地而鋪。

蘊月一路失神,此刻見了此處所也不禁心中納罕。這兒端得大手筆!但這主人的癖好卻似乎有些怪。這主人知道用汝窯插花,又將竹樓修得這般大氣,想必也是有些來歷的。何故飲茶只用區區定窯粗瓷?何況還是一只大海碗?

正想著,一位身著寬袍博帶、僅著絲履、約摸三四十歲的美男子搖著竹扇翩然而出:“哈哈!大哥可是帶了小友來?”

來人態度方達,很有縱橫捭闔之意。蘊月看了那江先生一眼,便施禮到:“晚輩江蘊月,叨擾先生。”

那人執扇略偏身,算是半受了蘊月的禮,才上前攜著蘊月:“慕容冽,表字達一。”,說罷又細看蘊月。

在後面的江先生放下蘊月,徑自笑著坐下:“才出去一會,你就擺開了架勢,你這日子過得逍遙,頗有山中一日的意思。”

說著蘊月、慕容冽也都在幾邊竹簟上盤腿坐下。

慕容冽搖著扇子,輕笑兩聲,看了蘊月一眼,又轉向江先生,說:“我不做那隱士姿態,你也知道。難得當日祖父同方老臨去前還能和解,約為鄰居,傳為世間佳話。可惜自古難兩全之事也太多,既祖父引為憾事,做孫子的,也該盡盡孝道,彌補了老人家的遺憾。”

江先生聽了笑笑卻沒說話,只拿起那只定窯碗,掀開衣裳,露出白色的褲子,就著膝蓋旋轉一抹,便算擦了那只碗,隨後又隨意的拿茶罐往碗裏倒了些茶葉,便斟了沸水算是泡茶。

蘊月看著江先生的動作只覺詫異非常,他往日喝茶,自然也不是時時講究,但今日這兩人卻分明隨性已極。

那慕容冽看見蘊月盯著江先生看,心中了然,悠然道:“小江相公不曾見得如此喝茶吧?達一這位大哥喝的可是上好的竈前茶呢。只怕用這黑瓷大腕,在世人眼裏也是牛嚼牡丹了!”

蘊月一楞,更是詫異:“竈前茶,矜貴得很……”

那江先生端起黑碗,細細的聞了一會茶香,又吹了吹,便遞到蘊月面前,溫和說道:“你試試,仔細燙。”

蘊月接過來聞了聞,只覺得一股清香縈繞在鼻端,久久不散。他略略吹去,發現黑碗裏黝黑一片,哪裏觀得到湯色?更別說看得到茶葉浮動的姿態了,只是隱約有絲條沈浮的影子罷了。

蘊月抿了抿嘴,小啜一口,瞬間茶香充塞四感五官,妙不可言。忍不住,蘊月又喝了兩口,才戀戀不舍的放下黑碗,有些羞赧道:“讓兩位前輩見笑,晚輩行了山路,正口渴。這茶妙香難言,要緊的是喝了口舌生津,真是……晚輩俗氣了,還是頭一回這樣喝茶。”

江先生和慕容冽同時笑開。

“前朝陸羽後,天下人豎茶道,水、皿、茶、火,皆有講究。今人探微覓幽,則又精進了。小相公往日不曾嘗過這粗茶,今日正好。有可謂且將新火烹新茶,詩酒趁年華。”慕容冽接口道。

江先生靜默,似看不夠的只看著蘊月。

那邊慕容冽笑笑,又說:“道可道,茶,亦可道。我偏舍了那些繁文縟節,取得才是茶。”

“茶道,是為發茶之精微。然茶香非茶,茶色非茶,茶味非茶,唯獨茶才是茶,如此,晚輩解得可對?”,蘊月為慕容冽的放達鼓動,漸漸解了拘束,心思也活泛起來,只微笑道:“也無器皿之形美而誤茶,也無觀色之鮮雅而誤茶,也無步驟之繁覆而誤茶,先生喝的是茶。”

那慕容冽笑道:“哈!大哥,小相公通得很!”

江先生點頭,就著蘊月飲過的黑碗,也喝了起來,卻並無半分品的模樣。待喝完了,又往碗裏斟了一碗水,移到蘊月面前:“口渴了便解解渴,仔細著燙。”

蘊月有些不好意思,伸手扶了扶碗,算接了江先生的好意。

那慕容冽見狀眉頭高高挑起又說:“小相公果然人才難得,倒也不枉。”

江先生笑笑,淡淡說道:“王爺用心,教得好。”

蘊月聽了心中一顫,才開始只覺得內裏有無盡深意:“先生認得我爹爹麽?”

江先生避而不答:“天下誰人不識君。”

蘊月擰了眉,滿心的熟悉親切終是讓位於疑惑,思量下,舉杯飲茶掩飾。

此番動作江先生看在眼裏,他搖搖頭,看向慕容冽。

慕容冽點點頭,笑道:“小相公官拜江南六路轉運使,卻留了位王雲隨先生在草廬內,自己掩了行藏,四處巡查,可查了些什麽?”

蘊月一楞,咧著嘴笑:“先生覆姓慕容,想必是慕容家的子孫了。”

“哈!不錯!達一乃是慕容先生的玄孫。”

玄孫麽?蘊月戒心頓起,暗罵自己魯莽愚鈍:“慕容先生,失敬失敬!”

“山野守靈之人,何德何能小相公這句‘失敬’。”

守靈?蘊月又驚,此處哪來的墳塋,不外方才方嚴之墳。慕容家的人給方嚴守墳?這!太驚世駭俗了吧!

“若晚輩所記不錯……此處也不外荊國公之墓……”

“先祖父生前極力反對方嚴革新,為此兩度退出朝堂,小相公,前朝舊事怕是不曾聽聞吧?”

“願聞其詳。”,蘊月的驚訝又壓過了懷疑,一心追問。

“祖父為反對先帝擢升方嚴發起革新而退出朝堂,後寧熙黨爭又為林泓先生的烏臺詩案再次退出朝堂。若論朝堂之事,祖父與方嚴水火不容。可到了鳳元年間,方嚴大人長達十餘年的元佑革新全面廢除,方大人回鄉隱居於武夷山間。兩位老泰山卻於暮年和解,每有詩詞應和。及至鳳元五年,免役法廢除,方大人力辯無果,悲憤而亡。祖父歷遭變故,又驚聞此果,喟嘆人世無常之餘也撒手人寰。兩老生前約定的比鄰而居,終不能兌現。”

前朝舊事……或許爭了一輩子的兩人終在行將就木時一泯恩仇了?聽到此處,蘊月心中塞滿自己這三年來朝堂的風雨,滿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“小相公可曾聽過方國公生前的‘三不足’論?”,江先生仍用溫和目光鎖住蘊月。

蘊月抿抿嘴:“師傅曾告訴過蘊月,是為‘天變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流俗之言不足恤’。”

“你可有見解?”

見解?方嚴這三句話說的正氣凜然,可惜他死後,最受人唾罵的就是這三句話。他江蘊月小心小肝的,何必去參與評論!“師傅曾雲‘元佑革新,成於此,敗於此’。”

慕容冽眉頭一挑,哈哈大笑:“不虧是禦史臺泡出來的娃娃!哈!大哥,你怎麽看?”

江先生不理慕容冽,繼續問道:“所謂成於此,這此是何處?敗於此,又為何處?”

蘊月有點兒被問得詞窮的意思,本想耍些小花招轉過去,但一想到自己在山下一大攤事情,還無處著手,又不免被江先生的問題勾起了興趣。他搜腸刮肚的將近日的巡查捋了一遍,有些遲疑道:“近日四處巡查,又問了王雲隨先生,大抵知道國弱民疲,是為豪戶兼並田地、納稅繁重、徭役繁多,引致小民要麽拋荒田地背井離鄉、要麽賣田墮入流民,致使國庫日漸空虛。”

江先生閉了閉眼睛,輕輕說到:“你見的,三十多年前,方先生就見著了。你聽聽慕容先生的見解。”

慕容冽點點頭:“我與你……我與江先生不約而同的以為,成於此的‘此’,乃是那句‘祖宗不足法’。”

“請先生不吝賜教!”,蘊月謙虛問道。

“小相公在陛□邊,想必熟知我朝家法?太祖時就信奉‘曲從中制、事為之防’,不僅朝堂之上文官人用如此,連邊防、京畿武官亦如此。換防一策暫且不提,達一以為家法中最重要的一策,就是募兵制。為對謀反一事釜底抽薪,帝國每年必要招募那失了田地的流民進軍隊。如此一來確有妙用,小相公想必知道。但百年下來,貽害無窮!首先是所募之兵並不能一戰,是以國弱;其次國民養著冗重的百萬之兵,則賦稅、徭役不可能不重,這才引致農民爭先搶入軍籍,拋荒田地、背井離鄉,才有國庫日漸幹涸!”

一席話下來,蘊月茅塞頓開!林澈、王雲隨專才,看得到賦稅徭役的繁重;他爹爹、師傅領兵,看得到禁廂兩軍的冗重;只有慕容冽一點,才真正點在關節上!原來是因太祖家法誤國!想到這兒,蘊月一片清明,連忙站起來對江先生、慕容冽作揖:“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!蘊月茅塞頓開!”

慕容冽一笑,又站起來,攜著蘊月,走到左側竹簾下,卷高了竹簾。

高山巍峨、深谷蒼茫接連入目,夏陽下江山錦繡啊!慕容冽手中竹扇一揮,便讓蘊月想起了當年諸葛亮草廬內三分天下的隆中對!

“小相公!不變革,便亡國!江山如聚,萬民匍匐如螻蟻啊!打破募兵制,減輕賦稅徭役,才能真正的強國富民!”

蘊月為慕容冽的風度折服,笑道:“世人說文,每必稱‘慕容先生’,今日後世人口中,又多位‘慕容先生’了!”

慕容冽眉頭一挑,轉身而去,風鼓衣袂:“達一在這山野間十餘年,通讀方大人的治國方略,以及昔日諸位大人的言論,深知為人君者的不易。試想百年下來,靠著募兵制活著乃至於求富貴的人,該有多少?年初陛下不過想略動動禁軍,結果文氏就想一舉而起,妄圖取而代之,並引來禁軍將領的附逆!若……”慕容冽看著江先生:“若陛下不能下定決心革除此弊,那豈非揚湯止沸、抱薪救火?若陛下痛下決心,焉知此後波詭雲譎!”

蘊月看著眼前河山,身後是慕容冽深切的憂慮。此刻,他想到了遠在京城的皇帝,面對他手中的這片破碎河山,是什麽滋味?還有他爹爹,為了一個念頭,甘願曲在小小的蘊月園二十年,又是什麽滋味?還有他自己……南下江南,未必不是趟河試水的卒子。還有李存戟,文氏謀逆壓得他幾乎翻不過身來,焉知不是刮骨吸髓般的痛?還有、還有,躺於山間至死悲憤的方嚴呢?要與方嚴比鄰而居、為之嘆息遺憾的慕容修呢……

往日他讀屈子,總想笑,什麽八荒九嶷尋香草,什麽路漫漫而上下求索。既活得然如此累,又何必?到了今日,他深陷朝堂,似要翻遍一座座綿延不絕的高峰般不能停歇,他才終於明白,人無論為什麽念頭,只要有了念頭,就再也停不下來了。人活一世,或許,也就這麽一個念頭罷了!

蘊月一轉身,又對慕容冽作揖:“先生山中十年洞若觀火,足矣!還請先生出山,輔佐陛下!”

慕容冽看著蘊月,減了先前那種揮斥方遒,輕輕道:“你可知方大人的下場?”

蘊月一笑:“方大人只有恨,沒有悔。先生若願為方老、慕老山野裏守靈十年,又怎會棄天下於不顧?況先生山中十年參悟,豈非站在前賢的肩上!”

慕容冽眸光大盛,一搖竹扇。那邊江先生站起來:“達一,還隱麽?你十年游歷,十年參悟,此時正值壯年,又逢契機,實在天時地利人和!龍潛鳳隱,借勢而起,不說功名利祿,但求一展所長。達一,你該出山。”

蘊月略向江先生致意,心中恍然大悟,原來他南下江南,不僅他爹爹、李玉華、林澈有心思,連那江南世家也是時刻盯著的。想來那江南世家在文氏謀逆時安靜蟄伏,未必沒有在旁窺測時機以求東山再起的念頭!難怪瑛娘行動古怪,原是要引他見慕容冽麽?

只是慕容氏出山未必沒有好處!慕容冽天下形勢火燭洞明,有治世之才;他游歷十年、讀書十年,有閱世之能;他身為世家嫡孫,有號令一方豪強之力!他若入朝,可助皇帝平天下局勢、穩定因文氏引發的朝堂動蕩,更有利於他江蘊月在江南的舉措!

思及此處,蘊月對慕容冽拱手,誠懇堅定的說:“不瞞先生,蘊月此下江南,陛下許我辟舉賢士。蘊月請先生下山。”

慕容冽斂了笑容,負手立於高卷竹簾下,良久道:“掛雲帆,濟滄海,也罷,達一順勢而為!”

蘊月一喜,正要說話,那慕容冽又轉身過來,笑悠悠的:“小相公,別只顧著說達一,你也該想想你山下那盤棋,又該如何下。”

蘊月眼眸一轉,笑嘻嘻道:“小江原也不善棋,只是下棋下得高明的大有人在,小江不著急~”

“哈哈!”,慕容冽又是大笑。

那邊江先生略略笑開,嘆道:“你倒學了一身的皮滑,也罷了……”

蘊月才想說話,又聽見山間松風裏纏著細細歌聲,回雪般的飄進竹樓:

“三月鷓鴣滿山游,四月江水到處流……

“采茶姑娘茶山走,茶歌飛上白雲頭……”

……

蘊月一楞,側耳聽去,臉色兀變,連一聲告惱也沒來得及,便沖了出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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